◎长篇纪实文学连载◎

一座古城的青铜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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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旭升
这段难懂的文字别人读不懂可以不读,但对于陈介祺来说是不能不读的,而且要“衣带渐宽终不悔”地读懂。按照他的考释,“歆”是应该读作“暗”的。
  轿车辘辘驶过了一条叫做大于河的河流上的桥梁,陈介祺终于轻松地吐出一口气来:“到了。”翰林才子虽然年轻时就随父亲久居京师,但儿时的家乡还是深烙在他的脑海之中,他依稀记得,这是一座古老的桥梁,修于东晋时代,当这座不大的石桥动工时,四乡轰动,上游有一包“浮饭”漂来,桥工食之,于是桥梁有了一个岁稔年丰的吉祥名字:“流饭桥”。千里风雨旅途,这是由京师到达家乡潍县小城最后的一座桥梁了。“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啊。热泪涌上了他的眼眶。
  然而,轿车却在一个叫“莱章庄”的乡野小村停下了。
  这里是陈家的庄田,还有陈氏先人的坟墓。茅檐农舍,炊烟缭绕。陈家是潍县的望族,自始祖陈大观元朝末年从河北沧州迁来入籍定居起,二十几代人丁繁衍,城里老宅早已人满为患。加上其父陈官俊道光朝入职上书房,成为皇长子的师傅,官拜协办中堂,世事忙碌,官场沉浮,疏远了与家乡族人的关系。游子归来,他只得到庄田上投奔自己的叔祖陈祥醴家族。
  家乡并没有给他过多的安慰。暮色中,他走进了两扇贴着“先世居人里,大夫有祭田”的黑漆大门,就让他视如生命的举世宝鼎先屈居在这样一个荒野小村里吧。这实在是一种人生的无奈。稍事修整,陈介祺又匆匆返回了京师。谁都不能对命运超前预测,一场灾难出其不意地落在了他的头上!咸丰三年(1853年),以“拜上帝会”起家的洪秀全率领天国大军风起云涌,势如破竹,一举攻破六朝古都南京,建立了“太平天国”,立马长江,陈兵天堑,东南半壁江山风雨飘摇。朝廷仓皇应对,国库空虚,急红了眼睛的咸丰帝,严旨切命前朝老臣富家助捐军资,以解燃眉。陈介祺被命令代父捐银四万两,超出了其他官员一倍之多,限期三月缴纳!天文数字,咄咄逼人。父亲早在前几年过世,家乡的族人更是无能为力。本来优游于编修闲官文职的陈介祺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说来,其中缘由真是盘根错结。陈官俊是道光皇帝长子的老师,道光皇帝视长子如掌上明珠,爱屋及乌,整个道光一朝,对陈官俊宠渥有加。不想这位皇长子早年去世,倒是他的弟弟承袭大宝,登上了天子宝座。嫡庶之争,导致了咸丰帝与陈氏家族之间深如沟壑的隔阂。或许还与那只青铜宝鼎有着多多少少的关系。“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处针毡的这段时间,只要想起寄放在家乡的毛公鼎,陈介祺总是从梦中惊醒过来。
  倾家荡产,接连卖掉了几处开在外省的当铺,连父亲留给自己的一处府第也卖与他人,捐资终于如期缴齐,总算结束了一场灾难。陈介祺病了,病根儿在令他万念俱灰的仕途道路上。事后论功行赏,咸丰帝赏下了双眼花翎、二品顶戴的虚衔,他欲哭无泪。几年后,陈介祺替自己刻下了一方闲印章:“海滨病史”。也许,人在这样的时刻最容易思念家乡,其遥远的故乡潍县正处在浩茫的北海之滨。
  机会来了,祖母夏太夫人驾鹤西去,借故丁忧,陈介祺回到了潍县,与前一年返回故里的家人团聚,也许还带回了他早年收藏的大丰簋、虢叔旅钟等一批金石重器。
  回到潍县,陈介祺还是先住在了莱章庄。
  灾难真是在追踪这尊毛公鼎吗?在莱章小村五年的“林下田间”里,陈介祺无一日不忧心忡忡。太平军北伐的部队已越过长江天堑,步歩向山东逼来,民间风声鹤唳,荒野小村哪里是这些钟鼎彝器的庇护?呕心沥血的收藏此时却成了他的心头大患!他一咬牙,写信让留在京城的大儿子卖掉了西安门内经板库那座往日威势的陈氏府第。要知道,这是他父子两代京官留在京城中唯一的落脚之处了。“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既然跳出了盘根错结的名利官场,何不了却了那最后一丝的关联呢?他要利用这笔银两在历来有“固若金汤”之誉的潍县城中建起一座住宅,让这些钟鼎彝器永世完好。也许,这才是他真正的生命。
  屈指算来,陈介祺在莱章小村里已住了六个年头。咸丰十年(1860年),在“捻军”转战山东腹地之时,陈介祺举家迁进了潍县城里的深宅大院。宅院虽不豪华,但却坚固异常。
  宅院中或许还移植了几株于雪中开放的红梅,踏上枝头的一对喜鹊唤醒了晨睡的陈介祺。好久没有静下心来写字了,书房里,他饱蘸浓墨,力透纸背,写下了一副饱含金石意味的对联:
  曾种桃花,不知汉魏;犹存松菊,自谓羲皇。
  陈介祺下决心要做一个清王朝里的“羲皇”上人了。(四)